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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管理员    发布于:2024-02-19 07:56   文字:【】【】【

  首页(玄武注册)首页小白中篇小说《封锁》,在8月11日公布的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获得中篇小说奖。

 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,三不管地段的甜蜜大厦里发生一起爆炸暗杀事件,汉奸头目丁先生遇害身亡。随后,日军发布封锁令,借机派兵驻扎该地段抢占管辖权,与此同时,日军上海负责人——狡猾凶残的林少佐封锁甜蜜大厦抓捕刺客。一场封闭式的恐怖调查在公寓居民中展开。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风暴中,鸳鸯蝴蝶派小说家鲍天啸起初只是一个怯懦的投机分子,渐渐投入历史情境赋予他的戏剧角色,最后以出人意料的方式,完成致命一击,玉石俱焚。这是鲍天啸个人的蜕变,也是这座复杂而伟大的城市的情怀。

  爆炸发生时,差不多下午六点半。该说什么呢?我他妈运气真好?两分钟前我刚跑到隔壁。这种案子根本没法破,丁先生命该如此。日本人大概也明白。要我说,他们可能正中下怀。炸死个把汉奸算什么事,正好借机派兵。驻苏州河北的“登部队”、陆战队、宪兵队,开着装甲车过来这么一围。报纸上发条消息,叫做膺惩。

  丁先生要知道我把他叫成汉奸,一定大光其火。上次在明德邨打牌,社会部陆金伯多灌两杯黄汤,说一句“都是做汉奸,为什么请柬发给他们不发给我们”,结果丁先生大发雷霆,把老陆拉进大西路机关打一顿屁股,连关两个礼拜,说是要好好查查此人背景。虽然大家齐齐求情,总算放人,老陆也给弄得人不像人。后来提到这事情,丁先生说:“如果吴四宝手底下人这么说,我不会在意。他们都是江湖中人,一介武夫。老陆一向在政府做事,成天与人做诗唱和,一字之错,我也不放他过门。”

  丁先生御下严峻,从前在南京时就很得罪过一些人。到武汉裁撤机关,处长变成一个有名无实的委员,到重庆说重组,竟又失业,简任没混上,把一个荐任倒丢了。从前责罚过的几个手下人,如今不是科就是处,这下子丁先生就混不下去了。先是去香港办报纸,打算另开一台戏,再后来索性跑到上海,投进汪政府。这一落水不要紧,倒把我也拖进来。丁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,乱世也顾不得许多,只好谁人对我不错,我就跟谁。再说,丁先生一走,在重庆在香港,我都混不下去。

  早就听说丁先生上名单,而且是名单上第一位,一点都不奇怪。从前他管特务,结仇都是这个圈子,现在名单落到那些人手上,翻来翻去,自然丁先生排第一。

  有回派人混进来当大司务,准备下毒。灶间都没来得及进就暴露身份。最险一次在愚园路,前后两辆车夹牢,手提机关枪乱扫,丁先生人机警,前面车子一停一滑一横,没等杀手跳下车,他就蜷到座位底下。

  丁先生抓住刺客,清一色打一顿,再送大西路靶场。劝他也没有用。他说:“冤家宜解不宜结,我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。但重庆方面这么不讲交情,你说哪能办?做人要光棍,你做初一,我不能不做十五。一拳来一脚去。撑一面旗不容易,有些事情该到你发狠,你就不得不发狠。等我们把市面做大,重庆自然会找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话。”

  现场狼藉。阳台上水泥砌栏都炸开。一只野猫从天而降,落在对马路维也纳香肠公司门口,肚子上插着一块碎玻璃。后来说猫先前趴在阳台上。天上掉下一只猫,剃头店阿二被它吓一跳,一只猫掉下来,会弄出那么大声响?

  巡捕几分钟后赶到。架设拒马,清查路人。又半小时,日本兵蜂拥而至,将大楼团团包围。巡捕房英国人起先还要争一争,劳斯莱斯装甲警车开过来,到底也犟不过日本人——他们派来了坦克。越界筑路地段,管辖权争执由来已久。从前日本人没打进来时,租界工部局一段一段租买地契,一段一段往中国地界修路。修好路就造房子。造好房子就有租界居民住进来,租界再派驻警察管治安。国民政府有心争,无力抢。终于达成默契:工部局修成道路上治安归租界巡捕房管,道路两侧治安归中国政府。但这一片发生刑事案件,中国警察向来不管不顾。工部局正好步步蚕食。

  等日本人打进来,南京政府逃到重庆。租界当局就硬不起来。母国打仗自顾不暇,在租界,能维持体面就不错。越界筑路地段发生治安事件,租界偶尔也要争两下,弄到最后往往是丢光面子。西区就此变成外国报纸上所谓BAD LAND——歹土。

  汪政府中人偏偏就喜欢它。丁先生刚到上海,日本机关曾在四川北路替他找过房子,旁边就是日本兵营。他们几个一商量,婉言谢绝。因为日本军队卵翼之下,等于自承是汉奸。却又不能住在租界,抗日地下组织密集,安全不能不顾。况且,说起来是打算组府,难道把政府开在外国租界?

  住在此地,纯粹是为面子。但说面子也是骗骗自己。总之我老早看穿,混得一天是一天,混不下去再跑到重庆,随便拿点情报交过去,算起义也好,算反正也罢。重庆不见得拿冷屁股贴我热面孔。关键是看准时机,这一注,押得太早冒险,押得太晚不值钱。这么说起来,住在西区也有一个好处。如今进出上海,往苏北也好,“三战区”也好,往西南过青浦昆山,向西北过太仓,路都还通,朝东那已都是日本人地盘。

  所以我如今成天混吃混喝,荤素不忌。只做一件正事,就是多看多听。有什么新鲜事情就记下来,将来不仅可以保身家,亦可以求前途。

  爆炸后第二天,林少佐带来丁先生消息。送医院也是虚应故事。爆炸发生时,贴身卫士小何提着热水瓶,正在给丁先生倒茶,小何连尸首都拼不齐,丁先生也是满身碎玻璃。大夫说,致死原因主要是那颗假牙。在口腔中弹出,撕裂下巴,切入丁先生颈部主动脉。其实就算不是那一小粒金属,他可能也没有机会活下来。爆炸造成了巨大冲击力,把他弹出阳台门,撞在阳台围栏上。

  林少佐命令封锁大楼,直至抓获行刺者。抓到,当然不可能。爆炸声一响,整个街区都乱了。愚园路转到忆定盘路,一过诸安浜,不要说三两刺客,一整支军队都能跑了。就算没有离开上海,等日本陆战队到时,他们也早就进了租界,说不定正坐在哪家饭店喝庆功酒呢。前一向听说帕克路有家广东饭馆,常有一班人聚会喝酒。又说多半湖南安徽两省口音。我悄悄查一下,果然有老熟人。军统局、总部内务多浙江人,外头行动人员则湖南安徽人居多,行内谁都晓得。

  这个事情我没有报告丁先生,不想生事。从前在南京,大家都是“调统”人员,武汉“两统”分家,到现在又和战异途。不管怎么说,到底同事一场。天下特务是一家,生存法则不足为外人道。

  丁先生被杀,而且是用炸弹,日本朝野震惊。因为先前说好,下礼拜丁先生要去东京开会。参谋本部中国课跳过华中派遣军部,直接给上海方面林少佐发电报,要他处理善后调查。林少佐本身工作无关治安。他负责指导筹建一个特务机关,其要旨在整合“和运”各方分散势力。已在愚园路附近找到一大片房子,正在翻修改建。规模很大,图纸上包括办公楼、家属区、监狱、库房和枪械厂。说起来,本来确定由丁先生领导这个新建特务机关。如果特工总部早点修成,大家搬进去,这颗炸弹也炸不到丁先生。

  未曾来沪之前,在香港,丁先生要登门拜见恒社杜先生,老杜不见。后来丁先生听说日本人在收集恒社情报,曾动脑筋把情报搞得来,托人送到香港。老杜感其诚意,让人带句话给丁先生,说:“道虽不同,来日方长。老丁做人手面是有的。我只替他担心一件事,丁先生太聪明。”

  言下之意,劝丁先生不要为聪明所误。果然,丁先生坏就坏在“聪明”二字上。他不肯与汪政府诸人一起住,说都在一条弄堂目标太大。偏偏挑这套公寓楼房,包下整个三层。他说,大隐隐于市,一幢公寓那么多人住,反而不容易引起注意。包下一层楼,楼梯口两间房住保镖,平日打开门,拖一把椅子坐在门内,等于武装岗哨。他又说,这条马路附近有美国兵营,有意大利兵营,马路那头就是巡捕房关卡,再也挑不到比这更安全的房子。

  君子可欺之以方,聪明人当然会吃到一记聪明耳光,聪明如丁先生,就吃到一颗聪明的炸弹。

  那确实是一颗聪明炸弹。已是爆炸后第三天,没人说清它如何能跑进丁先生房间。所幸英国警察先到现场,若是法租界巡捕房,那帮科西嘉人肯定把现场弄得一塌糊涂。如今至少东西都在,那些碎片。

  直至第二天上午九点十分,日本领事馆最终迫使工部局警务处让步。总监命令捕房警力全部撤离现场。仅止一夜,而且在日军团团包围之下,公共租界警务处刑事专家就已完成现场取证。也就是说,爆炸现场所有碎片全都分门别类装进盒子,贴好标签,登记在册。这些盒子后来全部转交给前来接管的日本宪兵队沪西分队。

  至此现场一切转由林少佐指挥。上午十点三十分,他下令封锁公寓楼,直到抓获。

  如果林少佐真想靠封锁抓获刺客,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。只需十分钟,刺客就可以跑出大楼,顺着马路向东走一百米,转进横弄堂,翻过篱笆,消失在沿诸安浜那一大片棚户后面。爆炸十多个小时后,如果刺客仍旧在现场,那可真是吃得太饱了。要知道碰到日本人,吃得再饱也没用。

  按照日本人的说法,这是“膺惩”,是一种惩罚性封锁。我一听说林少佐把封锁圈从整个街区改划成仅仅这幢公寓,就很替人家发愁。封锁范围越小,时间就会越长。

  我有点懊恼。没有趁乱离开公寓。现在好了,林少佐一到现场,连我们都被关起来。小周第一个忍不住,跳起来砸门,叫嚷声把日本人引来。

  此时宪兵未曾得到什么命令,要对公寓中人采取什么措施。他们是刻板的机器,随时可以把你杀掉,但如果没有得到指令,他们永远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,站在小周面前。

  他们只要那么往你面前一站,无论你先前如何跳脚,现在也不敢动了。小周就是那样。所以本来这件事情可能就这么过去了,房间安静下来,宪兵回到过道那头,像几台机器那么站在楼梯口,等候下一个命令。

  可是小周害怕了。看到日本宪兵横起枪,枪上还有刺刀,他放了一个屁。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,一夜没有睡好,爆炸让人肠胃失调,也许他早上吃了什么东西,早饭应该干稀搭配,但此刻也只能随便找点饼干充饥。小周年轻胃口好,也许他另外打开了梅林罐头。隔壁房间他床头柜上,确实有两只罐头,一只牛肉,一只番茄沙司,总之都是些不利于消化的东西。总之他放了一个屁,也许他什么都没吃,饿着肚子放了一个屁。在一片肃静中,声音特别响亮。这是严重的不敬,得罪了日本宪兵。日本兵下意识吐了口唾沫,人群中发出笑声,有人用本地话悄悄在后面说:太君真讲究,吃个屁都吐核。笑声更响了,直到小周被架到公寓门外,仍未止歇。

  他靠墙坐在地上,浑身发抖。别人七嘴八舌,他只管反复说一句:“把我拎起来往地上摔。”

 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。这些人当汉奸也不是一天两天,到现在都摸不透日本人脾气。客气起来,客气得不得了,动不动给你一个鞠躬,你都来不及回礼。可说翻脸就翻脸,你也是连害怕都来不及。

  我稍微猜到点大概,那颗炸弹来得太突然,日本人多半连我们都有些怀疑。但爆炸时,这帮人一个都不少,全在301房间。十几分钟前,跟丁先生一起回家,都在房间抽烟。我把一瓶开水送到丁先生房间,给他泡好茶,递给他报纸,也跑到301,我刚坐下,没等点上香烟就地动山摇炸起来。确确实实,那帮人一个不少,全坐在一块抽烟。

  门打开,两个宪兵进来,把窗户都用钉子钉上。他们走后丁鲁小声说:“这样子对我们,早知道线跟丁先生一起被炸死。”

  要真被炸死,你可连这么发句牢骚的机会都没有。丁鲁是丁先生乡下族侄。丁先生带他出来,既做司机又当保镖头目。丁先生一出事,他日子可就难过了。

  封锁令下达几小时后,新的秩序形成了。宪兵队大部分退到公寓外面。大门两侧堆起沙包,装甲车停到公寓旁夹弄里。大楼背后也派了岗。但公寓内部却很少看到宪兵。一阵惶恐过后,看到宪兵不加过问,有人便开始活动。

  什么叫乌合之众,平时看不出。到这会儿你看丁鲁那帮人,进进出出上蹿下跳,一个个满头大汗,倒像在操办什么喜事庆典。有抓个人上来喝问的,也有到处给记者打电话的。

  没多久便意识到自己也是怀疑对象(那原本显而易见),又有人忙着出头,疏通讲理。一天折腾,把力气用光,到晚上才想起,要找东西填填肚皮。大家跟着丁先生,向来不开伙仓。住公寓本来是短局,不宜携带家眷,何况这帮人多数也没有成家立业。几个人凑一块,竟无一粒存粮。本来也是惊魂未定,拿点饼干蛋糕充饥算数。

  凌晨有雾,偶尔传来拖动拒马的声音,那些生铁焊造的家伙看起来就像怪兽的牙齿,横在公寓楼下。从303那头传来敲打声响,叮叮咚咚,不知他们在干什么。

  审讯上午八点开始。从顶楼往下一户户拉人。我们这些追随丁先生的人也要照此顺序,逐一提审,没有特殊待遇。间或杂乱脚步声响起,此外,整个白天公寓安静得像戏园后台。

  提审到三楼,已是下午。有人回来一说,原来地方在303室。昨天日里夜里各种古怪动静,全因少佐大人突发奇想,是他下令修复炸毁的房间,拿它来当审讯室。

  丁鲁之后就叫我。林少佐果然是个疯子。303室修葺一新,竟然看不出爆炸痕迹。林少佐背靠窗户,坐在桌后。四月天色早暗,看不出表情。我跟他算得上熟人。多数在跟随丁先生开会场合,有一回在“六三花园”晚宴。此人有名的特立独行,藐视上官。据说某次开会突然发怒,起身拍案大骂顶头上司是“便所之扉”,形容那位少将特务机关长办事缺乏主见,像厕所门,朝哪边都能开。他从满洲被一脚踢到华中,不是没有原因的。

  少佐低头看一叠卷宗,任由一侧小桌后的书记官提问:姓名、年龄、职业、与被害人关系、爆炸发生时人在何处。我自然出之以公事公办态度,此刻也不必亟亟乎拉交情。书记兼当翻译,他一边记录我的回答,一边大声用日语翻译。其实林少佐晓得我能说日本话。他也能说中国话。

  “马先生,你是丁先生最信任的部下,在案件调查中你要大力协助。”林少佐突然抬头说这么一句。他突然说起中国话,我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。

  “这些人都不老实,”他用手指敲敲桌上那叠记录,“说谎成性,毫无意义。难道皇军不了解他们?难道皇军不知道他们原来都是‘蓝衣社’和‘CC团’的人?有些人甚至是转向的。既然投奔大东亚共荣圈,就要老老实实。这个蔡德金,从前在租界报纸上写过反对大日本帝国的文章,有人告诉我们,这两天他在房间里说了不少话,我们上午问他,为什么不肯承认?”

  “那么,马先生,你说谁在做什么,谁没有做什么,你所说的做什么,到底是指做什么?”

  天色渐暗,有人打开一盏灯,强光照到我脸上。如果没有电灯,审讯就会在晚饭前停下来吧?爆炸发生后,我第一次感觉到饥饿了。

  我忽然想明白,为什么日本人要把我们也列入嫌疑名单。因为——那颗炸弹不是扔向丁先生,而是事先就放到房间里了。

  那其实是显而易见的。要混进公寓,跑到303门口,朝丁先生房间扔出那颗炸弹,鬼才办得到,或者隐身人。301室在楼梯口,丁先生把警卫人员安排在这个房间,就是要起这个作用。这个房间从不关门。保镖们拖来两只竹榻,轮班坐在门口。

  从街上向窗口扔炸弹,也几乎不可能。丁先生向来小心,从不开窗。阳台上,一年四季都挂竹帘。

  “是啊,海军武官府派来了陆战队爆炸专家。他们得到的结论也是这样。爆炸是精心策划的。马先生,你从南京特工总部时期起就一直追随丁先生,在人事方面相当熟悉。依你之见,无论‘蓝衣社’或者‘CC团’,他们中有没有人能设计出这样一颗炸弹,让它恰好在丁先生走进房间后爆炸?”

  “我不熟悉做行动工作的部门,战争爆发后,丁先生离开特工总部,人事方面很隔膜了。”

  “但我可以确定,这些人当中——”我把手举起来,隔着墙朝301方向虚空画个圈,“没有一个受过炸药方面的训练。”

  我们这些跟随丁先生的人,本来觉得自己大可不必担心。顶多判个公事不力,致误丁先生性命。正在新政府用人之际,也就是关几天,自然会释放。可如果炸弹是事先放到房间里,那最要怀疑的人倒正是这些人。说句老实话,我也不敢替大家担保。这辰光谁能给谁打包票?就丁先生这群贴身保镖,从前有跑马场马夫,有赌场打手,现在背上盒子炮,都算特工总部警卫大队人员。丁鲁小周,一个是丁先生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,一个是政府机构失业小职员,个个都是跟丁先生混口饭,个个见钱眼开。何况老丁既做汉奸,人人得而诛之。背后头这些人心思,啥人猜得透?

  好像猜得到我心思,林少佐看看手表,对我说:“马先生不要太担心。你一直追随丁先生,我们信任你。你很有头脑,‘和平运动’需要你这样的人才。我看你不如帮我做点事情。白天你就在审讯室做做记录,有什么建议随时告诉我。晚上你仍旧回自己房间睡觉。”

  紧连着审讯室有个小套间,原先是个卧室。推开门,空空荡荡,只放着一只圆桌。桌上大盆内,堆满几十只牛肉煎包。我忧心忡忡,一天没吃东西,觉得这油腻腻冷包子也成美味。

  封锁到现在,已是第三天。种种不便,公寓居民渐次习惯,足见人最擅长适应环境。正式封锁令是在爆炸后第二天上午贴到公寓门口的,但从前一天傍晚爆炸发生后,人员一律未曾放行。人员从外面是可以进入公寓的,但都被严格搜身,一应字纸、食物、日用物品均不得带入。实际上,除爆炸当晚有人下班回家,此后从未有人试图进入公寓。

  居民中最早出现的骚动,发生在爆炸后第二天上午,因为要上班。他们在底楼门厅,吵得越来越响,有的胆子大点,便接近封锁圈同日本宪兵讲道理。领头那位叫杨明晖,住五楼,在日商会社上班,会讲几句日本话。不知哪句话惹恼日本人,他被一名宪兵从肩后摔到楼梯上。余下众人很快散去。

  热水供应问题随后出现。公寓中水龙头原本分冷热两种,家家户户灶披间竖着一台黄铜炮仗炉。烧煤气。这是新鲜花样,打开龙头,热水在管道隆隆作响,有一位新晋女作家将那声音形容作“空洞而凄怅”。

  这两年煤气公司断续停供,有时一整天都不能开火。空洞而凄怅的声音就此销声匿迹。公寓居民先是到马路对面老虎灶拎开水,后来索性跟老虎灶说好,让他们每天灌满热水瓶,送到公寓按层分发。每家在各层楼梯口放几只空热水瓶,用油漆在瓶壳写上门牌号,老虎灶派人每天上午下午收取空水瓶,灌满热水再放回到各层楼梯口。

  大楼被封锁,老虎灶上的人不敢来了。有人看到我在帮日本人做事,便来请托,看能不能跟林少佐求情,每天让老虎灶送点热水进来。然而这个忙暂时帮不上。也许过一段时间。我建议他们碰到煤气灶能开火,多烧几瓶备着,平时就节省用水吧。

  各种困难接踵而至。沿街不许开窗,生活垃圾不许出大楼,也不允许把垃圾堆在走廊。这些都能忍受,可是食物——

  战时大家都存点米油,但封锁第一天傍晚——我当时正在啃着那堆又冷又油腻的牛肉煎包——少佐巡视大楼走廊,看到每家每户都在开灶做饭,回到303立即下命令:明天一早入户搜查。搜查结束后,公寓每家居民的存粮都见底了。

  我把刚整理好的一份人物简述交给林少佐,顺便向他求情。似乎那份文件的第一行字就足以引人入胜,他用手指顺着装订线抹平,用心读起来,没有回答我的请求。

  我稍候片刻,只得转身离去。出门前,他忽然递过来一把钥匙:“马先生,宪兵队搜查没收的东西,存放在工具间,交给你保管吧。”

  宪兵队逐户搜查,强行没收居民储存食物,此时全都堆放在三楼走廊尽头工具间。林少佐把这堆食物交给我,他的心思实在让人猜不透。

  绝望情绪渐渐滋生。可以拿来吃的东西越来越少。电话线没有切断,不知是谁给住在租界的亲戚打电话,半夜里有人隔着乌漆篱笆朝楼上扔食物,有装大米的小布袋,也有饼干盒子。那条泥路从诸安浜一侧棚户绕出,穿过大片荒地,一直通到公寓背后。荒地堆满各种垃圾,野草疯长,高没膝盖。夜里日本宪兵不太愿意跑到公寓这一边来。这条运输线路原本是很有可能打通的,但是失败了。

  饥饿的人对食物尤其敏感,稍有动静,整幢公寓都警醒。没有人敢亮灯,在月光下撬开钉子打开窗,压着喉咙指引方向。小包食物接连扔进来,多数跑偏到别人家里,于是引起争执。在楼道里互相敲门,指责对方打横炮“截和”,引来了日本宪兵。情急中,杨明晖开窗喊叫,企图在宪兵发现前最后一刻多运些食物进来。那两头大狼狗先前就竖起耳朵,这下听个分明,转头就朝公寓背后篱笆墙窜去。

  日本兵朝诸安浜方向开了几枪。又冲进楼道,把居民赶出来,统统蹲在门厅。先前他们因为饥饿忘记了恐惧,现在则因为恐惧忘记了饥饿。

  都以为一到天亮,诸般难以想像的残酷惩罚就会降临到他们头上。从城市周围偏远郊乡常常传来一些消息,令人发指。可是林少佐上午回到公寓,只是命令宪兵重新搜查,昨晚运进房间的食物再次没收。随后所有人被赶回家中,却并未深究,没有枪毙,没有任何暴行。被搜到食物的居民,情知昨夜违反禁令的行为已坐实,他们一面惊魂稍定,一面又开始想像更大的灾祸即将临头。

  新的告示贴在门厅里。如果有人能够向皇军提供有价值的线索,可以得到奖励的食物。如果有人继续擅自偷运食物进入公寓,将以触犯军事禁令的罪名加以惩罚。

  临近中午,宪兵又把居民驱赶至楼下门厅,林少佐让我站在人群前,向他们宣读告示内容。这不是什么好差事,我想他们每个人都恨不得扑上来吃掉我。我没有下命令封锁公寓,我没有朝偷运食物的人开枪,可这一切现在毫无疑问都跟我有关。到头来有些事情没法耍滑头,没法含混过关。我担心他们忍不住饥饿,往刀口上找食物,再去做点小动作,偷偷往公寓中运粮食,惹得日本人真动了杀机,我这笔债就算不清了。

  “马先生,对封锁公寓,严禁运入食物这件事,你怎么看?”回到审讯室,林少佐忽然问我。

  林少佐摇摇头:“他们可能看到什么,听到什么,看起来没有什么意思,但报告了皇军,却是很有用的线索。有些事情发生在他们面前,看起来很平常,他们可能忘记了,饥饿会帮助他们想起来。饥饿会让人头脑清醒。”

  他想挖出线索抓到刺客,此举颇有些不合常规。租界内外刺杀事件层出不穷。日本派遣军司令部素来只是封锁惩罚,如果当场未能拿获,没有什么人会异想天开,试图抓捕刺客。但在林少佐,也不算特别反常。此人一贯好大喜功,在内蒙驻屯,曾擅自策划偷袭苏联边境。听说战役失败后,他把被苏军遣返的军官分别单独关押,羞辱他们,不给食物,只给他们一人发一支手枪,装一颗子弹。这些关东军军官最后都自杀了。此事几近杀人灭口,但不知为什么,军部只是将林少佐另行派遣,未予深究。

  我们这些人,没一个会做饭的。从林少佐那里弄来一大堆食材,米、油、鸡蛋、咸肉、鱼干,也只能捉着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。

  “杨明晖家小新妇,会做一手好小菜。杨家在日商会社做事,总归也好算亲日分子。”

  杨家媳妇一上灶,油烟饭香顿时弥漫。几根黄鱼鲞,蒸得云雾缭绕,一时间整幢楼悄无声息,只剩下那一股咸鲜气味在楼道门缝飘进飘出。

  丁先生未出事辰光,301室从来不关房门,如今也沿袭那种旧习惯。通厨房间的门虚掩着,里厢灶台上,站着杨家媳妇。煤气一时有一时无,饭也做得断断续续。这倒对了小周胃口。汪政府中人,既已当上汉奸,身前身后名是不想了,从上到下个个都是醇酒妇人。而且情场征逐,大家先到先得,不争不抢。

  即然小周先一步落手,别人就在房间抽烟闲话,只等饭菜上桌。耳听得厨房间絮絮叨叨,一时间忘却离乱江山。

  是鲍天啸。住二楼,202。苏州人。我不喜欢他,是个滑头货。丁先生刚住进来时,他总喜欢有意无意凑上来。门厅里楼梯上,毕恭毕敬打招呼。丁先生是大人物,有心人每天读读报纸,自然认得。一趟两趟见多了,丁先生也叫人打听他。又问我。我知道这些人,生逢乱世,穷极无聊,多半是在找机会。况且是个文人——调查下来他是个写连载小说的亭子间作家。这种人最难弄,多数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,不值得帮他说好话。我对丁先生说,虽说“和平运动”首要人才,其实最要紧是武人。文化人么,等大局明朗,自然蜂拥而至,不亟亟乎一时。

  有人叫他滚开。又有人在角落里冷冷说一句,饿煞鬼投胎。鲍天啸脸上更是笑开了花,有人骂好过没人理会。他自说自话跨进门,有那么几秒钟,他忽然神情恍惚,进到房间里,鲜香更浓郁了。顺着气味方向,他急速转头一瞥,随即定格,下巴停在半空中,像一个突然失明的人在寻找方向。几秒钟后,浮滑的笑脸又回来了。但在那转瞬之间,他决心已定。

  他朝我看来,说:“马先生,如果有关于爆炸案的情况要报告,是不是来找您呢?”

  审讯室原先是丁先生的客厅。房间很大,朝向街道的那部分是个凸室。像舰桥,也像个大玻璃笼子。硕大窗户,几乎占满三面墙。乳白漆细钢窗,镶嵌从英国洋行订购的巨幅平板防弹玻璃,这种玻璃原本是用在汽车上的。丁先生入住后,为安全起见,房屋由日本工程师监督改造。特工总部警卫大队刚刚成立,又特地派来开锁专家来做破坏测试,想尽办法也攻不破门窗。不要小看这些家伙,特工总部确实搜罗了一批奇才异能的江湖人物。

  可最后仍旧发生爆炸。我来过现场,瓶瓶罐罐炸得粉碎,墙壁和天花板上嵌着瓷片,到处是炸成碎块的地板,大部分都已烧焦。满地都是墙纸碎屑,连金属都扭曲变形。

  没有人猜得透林少佐的心思。修复现场,拿它当审讯室。是急于抹去反抗痕迹让城市恢复秩序?或者,纯粹出于某种古怪戏剧天性?

  凸室像个朝向街道的舞台,阳光和喧闹透过窗户,像被人精心挑选过一般落在室内,增强了舞台上的效果。封锁三天,已有消息灵通的记者站在马路对面的弄堂口观察。那条弄堂到底有一家俱乐部,前楼舞厅,后楼开赌场。屋顶天台布置得花团锦簇,到夏天,舞场就搬到天台上。此刻颇有几个伶俐善钻营的家伙,扛着照相机跑到天台上朝这边看。

  林少佐突然向上伸直手臂,两手握在半空中,就像举着一把军刀,挺着腰先向左画半圈,又向右画半圈。他起身站到窗后,摸了摸窗框,又摸了摸插销。随即打消开窗念头,似乎观众太少,让他厌倦了这番做作。他回头盯着鲍天啸。

  鲍天啸垂首缩坐椅上。他是首度出台的主角,惶恐地发现自己已失去对身体的感觉,只得双手使劲按住大腿,从中获得一点安慰,鼓起勇气等候轮到他的第一句台词。

  一份人物简报放在审讯桌上。按照林少佐要求,我汇编了审讯笔录,又从巡捕房档案卷宗上摘录了几段。自从公共租界警务处由日本人担任副总监,政治部以外所有档案,日本人已可随意调阅。

  鲍天啸。男。三十二岁。籍贯苏州。昭和十年间来上海,现居愚园路贰佰壹拾玖号甜蜜公寓二楼202室。先从业英商卜内门洋行,复因故被辞。甜蜜公寓202室由鲍天啸与人合租,其共同租户何某亦系鲍天啸洋行同事。据何某称,渠因好酒成性,工资不敷酒楼局账。向同事借钱不还,致于写字间内争吵打架。辞离洋行后乃以鬻字为业,投稿于本埠文艺小报,多为连载公案小说云云。

  渠云六月三日爆炸发生当日午后,一直在家中赶稿。未曾出门。后又称中间曾短暂出门,至马路对面烟杂店购买两包香烟。渠云据仔细回忆,未发现爆炸前后公寓内有可疑情况。

  林少佐很有耐心,他假定马路对面那稀稀拉拉几名观众能听见他的声音,为了显示舞台技艺,他甚至略略改变了一下发声位置,加强了声音的效果。此刻那位审讯对象正努力进入角色状态。如此一来,也许对他有所帮助。

  “几天前,在第一次调查笔录中,你说那天下午只顾赶时间写小说,直到爆炸声响。像报纸上教育市民的那样,你连忙钻到桌子底下。显然你以为炸弹是天上掉下来的。一两分钟后,你听见外面有人在跑动,这才离开房间。”

  “现在,爆炸过去三天。你坐在自己的房间,忽然想起来了,有一些情况你没有及时告诉我们。你决定纠正过失。确实是个过失,很严重。因为时间过去三天,情况有了变化,先前有用的线索,现在可能断了。没有人傻到会坐在房间里等三天。他们没有受过训练么?他们是乡下的农民么?他们买不到船票?他们的香港脚烂了不能跑路么?顺着越界筑路一路向西,在那些稻田和油菜花地里跑上两天,他们不就能找到自己人了么?”

  鲍天啸吃惊地望着林少佐,像个临时演员,被叫来顶替别人上场,完全跟不上节奏,把台词忘得干干净净。

  “不是——也不是那样,”他试图扭转局面,让剧情进展得慢一些,“我不知道有没有用,对破案。毕竟那是个女人。”

  “我不能肯定她有没有关系。谁会想到女人呢?会扔炸弹的女刺客,外国小说也不会这么写,女人不适合用炸弹。不过仔细想想,在这种情况下,陌生人总是可疑的。虽然那是个女人。”

  “她拿着盒子。可能是点心盒。我意思是说,当时看起来,那是一只普通的盒子。装在网兜里。”

  没有。所有的讯问笔录都在这里,每个人都仔细交代了爆炸当天所见到所听到的一切,没有任何人提到那天下午家里来了客人。

  到目前为止,最有价值的一条情报线索浮现了。尽管日本方面看起来并未给予足够重视。林少佐把鲍天啸交给我做笔录,自己跑了。

  比起情报本身,林少佐似乎更重视如何发奖品。他抱着手臂,用一只手不断揪着上嘴唇,视线越过鲍天啸头顶,好像那儿有一本菜单。他稍有些举棋不定地建议,午饭时间已过,先来点松鹤楼虾油拌面点缀点缀,如何?鲍先生,你有什么要求,尽管向马先生提出来。

  这就是他的动机么?报告,刺客是个陌生女人,提着炸弹呢,别以为装进盒子我就认不出那是颗炸弹。然后宪兵们就欢欢喜喜地撤回兵营了。为什么不呢?反正刺客不是本地居民。如果这就是他的想法,他可真是在玩火。

  门口那两名宪兵被派去松鹤楼,开车来回需要半小时。我怀疑鲍天啸是饿疯了,想要从虎口里寻点吃食。

  爆炸那天下午,他在赶稿子。最近有一部连载小说听说过么?《孤岛遗恨》,他矜持地告诉我,连载三个月,没想到读者喜欢。编辑部甚至专门请他吃烧江鳗,狮子楼上雅座里,老沈问他,这故事能不能再多拖个十天半月。

  “那天下午,大概三四点钟样子。应该是三点半左右。我写上一段,就会停下来看看时间。我总是那样,逼急了倒能想出好主意,每次交稿都要拖到最后。”

  有人在楼道敲门,轻轻地,但很急促。听声音他以为是隔壁。201室住着赵太太,于是他好奇心发作,悄悄跑到门后,凝神细听。当然啦,那是很自然的,他是作家么。如果是在敲赵太太房门,谁会没有兴趣呢?

  你没听说么?他诡秘地指指我的桌子,这种事情能不能不要写下来?赵太太去年刚成了寡妇。就在春节前几天,赵先生在家门口被人枪杀。赵先生是法租界巡捕房高级警官。为维护公董局仅剩下的那么点尊严,葬礼办得特别隆重,从维尔蒙路到格洛克路,一路上都有人围观送葬队伍。葬礼结束后,赵太太立即搬了家。过年时巡捕房还专门派人到甜蜜公寓,给赵太太送来一大笔抚恤金。

  你不知道么?说起来也对。你们是甜蜜公寓最神秘的住户了。没有人敢随随便便跟你们说话。

  “这么说来,你胆子很大。你不是常常主动找丁先生说话么?你不还总跑到三楼我们那儿来么?”我笑着说。

  他没有理会我话中嘲讽之意,坚持要把关于赵太太的故事讲完。听说那时候赵太太刚搬来没多久呢。刚过了年,是正月里。半夜三更门房老钱上楼关灯,你说巧不巧,撞上奸情了。男的站在门口,赵太太站在门里。啊呀呀,赵太太连裤子都没穿。

  老钱说,挂在她屁股上那条短裤,跟不穿有啥区别?就这么跳出被窝急急来开门。那不是才三月么,你想想,夜里有多冷。老钱真是个人物。你想知道这地方有什么新鲜事?到门房间坐坐,陪他吃吃花生米,喝杯黄酒。他是“包打听”,情报贩子,故事大王。他还有考据癖。他会从床板下掏出一本画报告诉你:喏,就是这种式样,赵太太也是穿这种短裤。无人质疑,因为赵太太只在自家卫生间晾晒亵衣。

  鲍天啸站在门口,耳朵几乎贴在门上。他好奇心发作,一定要活捉苟且偷欢的奸夫淫妇。这一次轮到他了,他要向大家证明,谁才是这座公寓里真正的故事之王。但敲门声不是在隔壁。他失望了么?

  连佣人们都去了,典礼后凭门票领取福袋,大福团子,金平糖,女佣们最喜欢。丁先生拿来一叠门票,丁鲁领着几个人一家一家送。这证明公寓到处覆盖的护壁板是有用的,他坐在自家房间能听见敲门声,完全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。

  他抓起裤子穿上。他午睡刚起来,裹着棉被坐在桌前埋头书写,他喜欢把自己裹成一只大口袋来写作,就像杂志上木刻的巴尔扎克。他来到门外。有人在三楼敲门。三楼是丁先生和你们这些人住的。我们从来不去三楼,但大家都晓得,三楼是不断人的。丁先生有警卫,有保镖,也有佣人。来了访客,301就会有人出来接待,他们总开着门。

  敲门声持续了一会,客人开始说话。是刻意压低声音地喊叫。这会儿他听清楚了,是女客。他站在楼梯边,竖起耳朵,听见门锁咔嚓作响。于是戏剧性的一刻出现了,他快步上楼,从楼梯间伸头看。陌生的女人,两只手都在钥匙孔上,一只捂着另一只。地上放着一个大盒子,套着网兜。

  松鹤楼虾油拌面送到时,鲍天啸已完成供述。林少佐站在审讯桌前很快读完笔录。他打开盒盖,三只仿制乾隆五彩大碗。雪白面条上厚厚覆一层艳红虾脑,闪闪发亮。

  不,这一点鲍天啸无法给出肯定答案。回想起来,他什么都没看见,他只是“认为”他听见了打开门的声音。

  可是林少佐,同文书院和陆军大学的高材毕业生,既是中国通,也是出身于参谋本部谋略课的后起之秀,在他面前,可不容易蒙混过关。你说的任何话,他都要亲自实验。他命令两名宪兵去楼下,一个站在楼梯间,一个跑到二楼鲍天啸家,关上门,站在门后。宪兵队耳朵最尖听力最好的两个,如果鲍天啸能听见,他们当然也能听见。如果连他们都听不见,那么鲍天啸十有八九在说谎。

  而此刻,林少佐站在鲍天啸面前,盯视着他,一分钟,或者两分钟。他又转到椅子背后,伸手拍了一下鲍天啸的肩膀。

  他坐回审讯桌,摸摸领扣,又抱着手臂,好一阵不说话。然后他开始笑,笑得越来越响,笑得像是在演戏。他把碗端到面前,用手指比齐筷子,把面条卷进嘴,牙齿闪闪发光,如某种不知名刑具。他吮吸,咀嚼,红色虾油沾满嘴唇,他故意延长这恼人的声音,让它在室内回绕,钻进别人的脑子,让人坐立不安。

  “鲍先生,几分钟前,我们做了一个小小的试验。结果证明那天下午你根本听不见303房间的敲门声音,你欺骗了我们。你想误导皇军。可是,为什么呢?你为什么想把皇军的注意力转到公寓外面去呢?我们不禁要这样想,是不是你早有所知,了解真正的罪犯是谁?也许那个刺客就是公寓中某位居民?难道你本人参与其中,所以你想转移皇军视线?”

  宪兵从阳台上提来一只水桶,面和碗全都扔进桶里。他们从背后猛踢鲍天啸座椅,他连人带椅翻倒。有人抓住他的头发,把他拎起来,按着他,跪到地上。

  右侧那扇门原本通向卫生间,瓷砖已重新铺设,甚至搬来一只新浴缸。现在那里变成刑讯室。也许是因为地面坚硬,容易清洗。

  林少佐点点头,宪兵把鲍天啸拖进卫生间,关上门。很快传来一阵沉重的闷响。二十分钟后鲍天啸回到审讯室,他被放回座椅。衣服破了,手臂僵垂。宪兵队不常使用刑具。他们用拳头打,用皮靴踢,或者把人提起来往地上摔。

  “鲍先生,小说家常常会出差错,有些关键细节不合逻辑,于是整个故事就垮了。读者会觉得自己有权质疑,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来批评作家。但还来得及修改。挑剔的读者很有好处,他们提供意见,帮助你讲出一个好故事。”

  鲍天啸改变说法。他在楼梯上见到了那个陌生女人。他急于领赏,所以对事实做了一些改动,而且不免添油加醋。这一点林少佐是能够理解的,作家们不都这样么?

  他并没有埋头写作,没有那么专心。实际上,那天下午他写得不是很顺利。他出门买香烟了,烟杂店在马路对面。碰巧在楼梯上遇见那个陌生女人。

  那天晚上有人说,鲍天啸绝对不是自作孽想寻死。他自己找上门,向日本人报告刺客线索,举动看似发疯,其中却另有缘故。“他是不是想到日本人那去找靠山?”当时老钱猜测。他敲开每一扇紧闭的房门,压低声音把消息告诉大家。

  此刻公寓中人,好像得了某种自闭症,又好像蝼蚁退缩到洞穴中,不相往来。楼道寂然无声,整幢公寓似乎只有老钱是活人。他照旧按时上楼巡视,咳嗽声大得像个国王,他训斥那些窗栓,在楼梯间咒骂热水瓶,宣布每家每户必须将写有自家门牌号码的热水瓶拿回家,即刻执行。一转身,他又拿扫帚出气,一脚把它踢到墙角。

  即使是日本宪兵,也不得不与老钱妥协,承认他与众不同的地位,依靠他管理这座被占领的公寓。由他负责扫除楼道垃圾,修理不时会出点问题的管道,他成了这块被占领土的主人。他与站岗的宪兵比画手势,他任性地敲敲随便哪家的房门。公寓中有几位先生太太他素来敬畏,认为“有身份”,难得人家跟他说几句,他也都垂着手陪着笑。可凭着新近获得的地位,如今他也能板着面孔拒绝,那个不行这个不能。看到人家皱眉苦脸轻声轻气,他反而要开几个玩笑,声音特意说得响亮,好像如此一来,身份高下就能得以巩固。

  后来,也是老钱最早转变看法,跷起大拇指,一五一十说起来,好像当初他就能识于微时,看重鲍天啸,并与他结交。他是鲍天啸的坚定辩护人,又好像成了他的铁杆戏迷,好像在他眼里,鲍天啸所有举动都意味深长,一招一式都有既定目标。

  即使到那时,关于鲍天啸的动机仍存在争议。反对者说他不过是赌一条烂命,是淹死前胡乱抓根稻草。他们内心深处也许有点不安,当初他们逼迫他,弄得他只好去找日本人。但就算他们隐约感到愧疚,也不会自己站出来扛下罪名。不管怎么样,鲍天啸确实偷吃了人家的东西。生死一线间,一小片面包、半碗米饭都性命攸关。怎么能说他们先前做得不对呢?

  封锁第三天,人都饿昏了头。近来,日本宪兵队频繁出动封锁,但此前从未动过食物的脑筋。封锁把公寓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监牢,而断绝粮食就像是再加上另一层牢笼,饥饿使人彼此隔绝,成了孤魂野鬼,每个人都躲在家中,躺在床上,坐在角落。

  鲍天啸却忽然活跃起来,神神秘秘放出消息,说他有办法弄到吃的。现金交易,一袋米五百块。一瓶美国进口牛肉精,五百。一罐福牌乐口福,三百。在战前,这两三袋米的钱就能买一辆小汽车。有人咋舌,可是也有人出得起。再说,你也要替人家想想,宪兵队封锁下组织黑市交易,抓到会被枪毙。

  说实话,我听说价钱这么贵,也是吃了一惊,没收的粮食堆在工具间,林少佐把钥匙给了我。我有一大堆食物,我的脑袋也还正常,我还能像正常人那样判断一样东西能值多少钱。

  那桩买卖,细节无从查考,大概是鲍天啸收了钱,但没有按照约定给货。可能给了一部分,后来突然断货。我想他一开始不过是想从中腾挪,希望用后账补前账的办法来应付。他没钱,他又是个天吃星下凡,在这种情形下,谁会不拿过手的粮食先填饱自己肚子呢?他可能觉得,哪天封锁解除了,事情不就结束了么?一旦云开日出,别人也不会太为难他吧?但他亏出个大窟窿,腾挪不开了。于是,有人闹起来。

  蒋存仁领头,他是房东。公寓真正的业主是一个英国洋行老板。一年前回国,离开前把公寓名义上转让给蒋存仁。私底下再另做一份协议,约定哪天他回来,有权无条件收回公寓。

  审讯鲍天啸的那天晚上,我回到自己房间。我住302室,除了震碎几扇窗,炸裂一堵墙,一只热水瓶和两盘瓜子翻倒在地上,爆炸没有对这个房间造成更大影响。但爆炸给我个人生活带来一个需要好好斟酌的难题。爆炸之前,我只是追随丁先生,为他工作。爆炸过后,我却成了个如假包换的汉奸,给日本人做事。汉奸这两个字,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只当成一句玩笑话。

  要不是蒋存仁,我宁可在隔壁混到半夜睡觉时再回来。因为还能开火做饭,如今301室有一种奇异的家庭气氛,好像在刻意上演某一部角色错位的喜剧,一群惯于打家劫舍的强盗围坐饭桌,说着些家长里短。外面有更狠的日本宪兵,他们只得轻声细语。

  甚至连女人都不缺,杨家媳妇来帮厨,要把一切都收拾妥当,她才能带点剩饭剩菜回家。假如来个外人,可能误以为小周才是她男人。

  是门房老钱替蒋存仁上楼传话,说他想来见我。他在担心什么呢?我虚掩着房门,他像个老乌龟慌了神,从门缝里先伸进来一只脑袋,又缩回去,然后悄无声息进了门。

  我忽然明白他是来威胁我的。在这出戏中,他会是主角。他手上有好几副牌呢,他可以花钱买通我,也随时可以翻脸。这是老一套,好多年不用了,但现在仍可以信手拈来。

  我恰到好处地笑了笑,点上一根香烟,装得没有看见他正热心地盯视着桌上那杯乐口福。

  “老蒋,你太不小心了。”我板起脸教训他,“做人要老老实实,不要投机取巧。你的花样太多了,在日本人背后你也敢瞎胡搞。你是有案底的。”

  他的手停在口袋里抽不出来了,我好奇那里头有什么,小纸片?金条?或者他其实就是想掏一包香烟?

  “你的情况,特工总部是很清楚的,宪兵队也不会不晓得。民国二十四年,你在南市搞了一个抵制日货协会,查抄了很多日本商品。租界里所有抗日分子,我们都摸了底,你是记录在案的。”

  他激动起来:“啊呀,马先生,那时候谁知道他们会打进来?那时候谁不喊两句抗日口号?丁先生也是反对日本的,马先生你不也是反对日本的么?”

  “但你是明星,你振臂一呼,别人就跟在你身后。报纸上都有你的照片呢,你站在查封的商号仓库门前,手上还高举着一面小旗子。你们理直气壮,政府也拿你们没有办法。委员长自己是打算低调一些,先把国内的建设搞好。可是你们吵着要抗日。所以没有办法,只好听你们的。”

  “怎么——马先生,你实在是高看我了呀,马先生,马先生!你这么说,我只能跟你说实话。查封日货,那都是骗骗洋人头,我们那都是看那些囤卖日本货的商人赚了大钱,气不过么。”

  “你们?是你自己吧?拿国家大事作幌子,煽动民众,实际牟取私利。就是你这样的人,把委员长逼上梁山,不惜与日本一战,把汪先生拖下水的也是你这样的人。”

  你自己也不过是个汉奸,我忽然觉得好笑,你是想拉他来垫背么?玩弄这个小人物,翻他的底牌,揭露他,让他自惭形秽,好让自己心安理得?

  南京撤退时,特工总部包下那艘“建国”轮,把多年积累的情报档案全都搬到汉口。一年以后,这批档案又从汉口黄陂路平汉铁路党部二楼搬到重庆川东师范。啊,我还忘记了一段呢,刚刚到重庆那会儿,全都乱了套,应该先是在储奇门药材公会吧?房间分不过来,大家都挤作一堆,一扇门上挂七八个牌子。在汉口时,所有人都往外跑,去铁路饭店,那里有女人,也有牌局。那可真是醉生梦死。也不能怪这些人,国共合作,全民抗战了,大家都找不到工作目标,连单位都要让人家拆了。档案箱子破了没人管,全都堆在院子里,碰到下雨天,成箱成箱泡烂。很多档案就此丢失,找不到了。有些事情也遗忘了,没人记得。可我还记得一些事情,能够记得的东西,你都能记住,对么?

  蒋存仁,一住进甜蜜公寓,我就想起来了。民国二十五年,嗯,我要提醒自己,如果是给林少佐编情报,要写成昭和十一年。好吧,夸大事实没有必要。丁先生要我对公寓所有住户作一个简单调查,安全考虑。门房老钱告诉我二房东蒋先生从前做过抵制日货协会会长。因此一切都想起来了。蒋存仁,一度改名叫蒋国仇,后来又改回来。他在使用蒋国仇那个名字的一年多时间里,完全是另外一个人。他摇着一面小旗,在街上呐喊。他吓坏了租界里那些跟日本人做生意的商人,日本货被没收公卖了,再也没有人敢跟日本人做买卖了。日本政府威胁南京,南京发布禁令,不准取缔日货,协会关门,蒋国仇改回名字。

  但是他不知从哪里发了一大笔财,开了一家银行,租界里从此多了一位新贵人。没人知道他的钱从哪里来,风传他把拍卖日货所得侵吞私用。但是在上海,只要你有钱,没人能拿你怎么样。

  我不打算把他那段历史告诉日本人,我只想让他闭嘴。因为偷偷把食物卖给鲍天啸的人是丁鲁,把工具间钥匙交给丁鲁,让他从那取走宪兵队没收的粮食的人,你们觉得还能有谁?“每次只拿一点”,“从下面拿,上面照样堆起来,把中间挖空”,“每次拿多少都要告诉我”。我一边给丁鲁定下七八条规矩,一边怀疑他会不会照办。

  我问蒋存仁,他们到底有什么打算,是真想跑到日本人面前去告状么?他们真觉得日本人会主持公道么?

  不,他说,他们只是吓唬吓唬鲍天啸。谁知道他真害怕了,自己先去招惹日本人。难道抢先一步告状,他自己就能脱罪了?难道东西不是他自己卖给大家的?他们手上可是有证据的,人证物证都有,有他亲笔写下的欠条呢。他要敢在日本人面前胡说八道,大家商量好了,所有人一起咬他,咬死他,就说是他偷偷把粮食运进公寓,他一定有一条秘密通道,谁知道呢,也许英国人当年造这座公寓的时候修过地下通道呢,民国二十年闸北打仗,天上扔炸弹,后来新建房屋,很多都修了地下室。也可能下水道——

  “就是跟日本人对着干么!鲍天啸本事大得很呢,告诉你马先生,我可不想害人家,你自己知道就行了,千万不能跟日本人说。鲍天啸鬼得很呢,常有陌生人来找他,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,我不是说那些舞女。有一趟他不在家,对面济世药房的跑街把一包药粉放在门房老钱那,让转交给鲍天啸,老钱随手放在桌上,药房先生急叫起来,说这东西不能碰水,一碰水要爆炸。”

  “他常去愚园路头上那家无线电行呢,听老钱说,他会摆弄那些东西,自己在家装无线电呢。你说马先生,他会不会有一个电台?”

  “蒋先生,”我不得不严肃地说,“你一定是小说书看多了,有些话瞎讲起来,弄不好是要杀头的。”

  “是是,马先生,鲍天啸是写小说的,他们写小说的人是有点神神秘秘。有时候做事情在平常人看起来,就像小说一样。”

  “这个事情,你要问老钱。他坐在门房间,公寓里哪一个门洞出什么花样,没有他不晓得的。”

  “你们是嫌这里不够乱吧?这点小事情,要闹到日本人那里,要闹到杀几个人你们才安宁?”

  “林少佐审讯鲍天啸,我也不在场。那件事情不晓得他有没有对日本人说。不过林少佐后来也问过我,好像他们在说一个女人的情况,你们回去想想看,一切的一切,都是为了抓到刺客,你们都要把脑子放在这件事情上,仔细想想爆炸那天公寓有什么反常事情。至于你们之间那点小事情,最好就此闭嘴,鲍天啸那边,我会警告他。”

  如今回想起来,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决定不把实际情况透露给蒋存仁,鲍天啸去找日本人,根本不是要把私下买卖粮食交代出来,会这么做的人一定是笨蛋。鲍天啸当然不是笨蛋。蒋存仁却以为鲍天啸是要“抢跑道”,在日本人那里占住先机,说不定反咬一口,说他们自己偷偷做买卖,到那时他们再说什么日本人都不会相信,可能会觉得他们出于报复,攀诬上鲍天啸。

  但鲍天啸此举,我当时确实解不透。说实话现在也没有完全想通。人到发急了,是可能往绝路上找生机。谁让老蒋他们那么逼他呢?也许他觉得,如果日本人听信他的话,解除封锁,公寓居民总不见得不顾这大恩大德,仍旧要跟他算账吧?又或者日本人没有解除封锁,单单以他重要目击证人的身份,在宪兵队保护下,公寓居民也不敢对他怎么样吧?

  林少佐笑着宣布,他始终认为想像力比事实更重要。他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罪犯,这种工作与鲍先生构思一部小说之初,从虚空中捕捉一个模糊的形象,让他逐渐浮出迷雾,变得清晰,变得活生生,变得好像伸手可以触摸到,两者有何区别?真相是一种奖品,但它本身从不发光。想像力才能照亮你穿越阴暗迷雾之路。

  林少佐说,他不会限制鲍天啸,你可以随便说,记忆,想像,事实,虚构,什么都可以说,什么他都想听。但是,每一部小说最后都要让读者来裁决。这一次,他本人希望担起责任,鲍天啸负责讲故事,由他来评判。如果他喜欢鲍天啸讲的故事,他将会请你去那边——他把手向左面那扇门一挥。那里有一个圆桌。桌上放着纸和笔。鲍天啸可以在纸上写下任何想吃的东西。任何饭馆酒楼,任何菜式,鲍天啸都可以写,他会派人马上去买回来。

  假如不喜欢他讲的故事,林少佐惋惜地挠挠头,告诉鲍天啸:“你就会被送到那里。”

  他指指卫生间:“沪西宪兵队的柔道专家们在那里等着你。不会太久,你只要坚持半小时。那之后,如果你能继续,我们就接着下一轮。你看如何?”

  我希望有那个女人,真有。真相不仅是奖品,当真相可以杀人的时候,它也便是可以拿来活命的本钱。如果鲍天啸有这笔本钱在手上,我就比较放心。他不会把丁鲁跟他交易那件事当本钱吧?他有那么笨么?女人是个好主意,陌生女人,那更好。大家都脱清干系。把炸弹事先放到丁先生房间里,女人没有问题,也许更加合适。鲍天啸这个开头很不错,有个陌生女人站在楼梯上。

  日本人接管后,海军武官府派出爆破专家,最终确认那是一次延迟引爆。这个情况只有极少数人晓得。连巡捕房都不知道,虽然他们最早进入现场。

  鲍天啸这个有关陌生女人的情报,与上述结论相吻合。来得正是时候,让人有点吃惊。难道是所谓“真相总是在它该出现的时候出现”?或者,鲍天啸确实有那种小说家的神秘天赋?

  三点十四分,这一次他相当确定,因为临出门前,他瞄过一下挂钟。他关上房门,但没锁。出门买烟他习惯那样。这里没什么闲杂外人,再加确实也没什么值钱东西。

  他进楼梯间时,那女人正上楼。烫卷短发,不是全部都卷,是发梢有一点卷。用过一点口红。浅灰色细格薄大衣,束带收紧打个偏结,上楼梯时能看见蓝色旗袍,可能是那种宝蓝色。不太确定。

  啊哈,修长美丽的年轻女郎,林少佐起劲地说,在旗袍上加一件风衣确实很合适。鲍天啸说,他在衣着方面没把握。高跟鞋,加上帽子,女人很容易改变印象。很容易,林少佐赞同——尤其是如果她受过训练。

  有些人从开始就有完整的故事,你施加压力,不断诱导,你在同一点上反复地提问,在一遍又一遍重复中,他会完全乱套。有些人正相反,他们的故事会越来越清晰。审讯时做口供如此,想来鲍天啸他们写小说也会这样吧?

  “有两个便衣常川站在公寓门外马路上,靠着电线杆抽烟。天气好有太阳,就搬个椅子。三楼楼梯间进去,也有。他们天长日久,吃吃香烟说说话,都跟公寓门房老钱混得熟,有时候就坐在门房间。”

  行动大队这些人,要说打架斗狠动刀动枪,大约都算脚色,规矩是没有的。整天在公寓里上上下下,又没什么正事做。不是站到人家门框勾搭佣人,就是坐在门房抖脚吹牛皮。丁先生出事,总归要吃一点苦头。但责罚有大有小,如果到后来找不到刺客,日本人要论起来,就拿鲍天啸说的这几句,至少多蹲两年大牢。

  “那天是‘天长节’,丁先生安排警卫人员都去观礼。”我说了一句。丁先生已死,保护手足,我职责所在。

  林少佐离开时,宪兵问他要不要把鲍天啸关起来。林少佐呵斥:混蛋,鲍先生是主动来向皇军提供情报的良民,为什么关起来?

  事实上也不需要关起来。此刻这幢公寓,本身就是个监狱,比监狱更坏。在这里,饥饿不仅是惩罚,比惩罚更阴险。

  我相信林少佐把搜查没收的食物仍旧放在公寓里,是一个诡计。谋略,日本人喜欢这样说。撒一把米给一群饿坏的鸡,不用多久,你就会看到一地鸡毛。他真是看准我了。

  鲍先生,你回去休息一下。晚上我们请你来吃饭,就在这里,他朝另一扇门挥挥手。那是与卫生间正对的房门。左右两扇门,他向左挥手,鲍天啸进炼狱,向右,据说有美味佳肴等候他。如同一台诡异布景,让人几乎要怀疑门后到底有没有他所声称的东西。如果打开门只见到破裂的墙壁,我一点也不会吃惊。横七竖八的板条,灰尘,蜘蛛网,就像任何一座剧场的后台,就像任何一个爆炸现场应该有的样子。

  我不能休息,笔录必须翻译成日语。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又滑稽又危险:要把林少佐审讯时讲的中国话翻译成日语,再交还给林少佐本人看。

  只要我愿意,也可以乐在其中。从审讯记录中目睹一个神秘女人渐渐成型,越来越生动具体。我看到鲍天啸转换风格,到后来竟开始炫耀技巧,遣词造句。

  鲍天啸多次提到那个女人善于变化。刚开始他词句俭省,泛泛提到利用衣饰,女人很容易改变形象。有一次他突然使用一个比喻,说就像一种兰花,在炎热潮湿的天气里,你一转头她就盛开。我怀疑这比喻来自某本小说,可用在这里并不合适。他意在形容起初觉得那女人二十岁刚出头,但转头看她背影,又似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。我认为无论如何,从含苞待放到开花,时间可不止楼梯上擦身而过那十几秒钟。

  “不,她看起来不像舞女,就算高级舞女也能一下让人认出来。她们一看就知道。”

  “眉毛没有修过,不是那种拔得很细的眉毛。舞女才会那样,如果你是一个舞女,即使你不喜欢那样,也不得不把眉毛拔成那样,不然别人怎么知道你是舞女呢?”

  “交际花?绝对不是那种类型。我甚至觉得她有点土气,鼻头上汗津津,额头上也是。好像刚刚出过很大气力。第一眼看到她时候,我觉得她像是刚刚从内地跑来上海。火车站轮船码头上刚刚下来。如果她换一身佣人衣服,你不会觉得奇怪,不会觉得不合适。”

  所以他没有起疑心,一个女人独自来到公寓,拎着一只形状古怪的大盒子。再说,他为什么要生疑呢,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?

  林少佐没有让这个说法轻轻滑过去:“但是现在你觉得确实很可疑,一个女人提着一个形状古怪的大盒子。能不能再说说盒子形状?为什么现在会让你觉得可疑?”

  盒子很高,不是那种扁扁的点心盒子。她拎盒子很小心,上楼梯举着手,要不然网兜垂到地上,盒子会撞到楼梯台阶。那动作很吃力,很奇怪——现在想想很奇怪。

  我在记录时尽量按照原样,不太恰当的断句,为表示犹豫或者强调而刻意重复,富有意味的语气。这给翻译带来很烦,我的办法是做一些标记,比如加个括号,写几句注脚,诸如“看起来他不是十分确定”、“他略微提高声音”之类。

  当天审讯快结束时,林少佐忽然提到,既然公寓有值班门房,那个老——老钱(我提示道),他为什么没有看到这个女人呢?在调查记录中,老钱告诉我们那天下午,没有看到闲杂人等进入公寓大楼。鲍先生,你下楼时有没有注意到这个老钱在做什么?如果知情不报,这个老钱就很可疑了。

  老钱可能没看到。他从来都是坐在躺椅上,听无线电上来来回回那几出滑稽戏。我想鲍天啸对此确实很有把握。这只无线电是英国房东回国前送给他的。除了睡觉,无线电永远打开着。

  足供十人共食的巨大圆桌,并没有叠盘架碗。鲍天啸正在喝粥,就着两碟扬州什锦酱菜,亮晃晃淋过麻油。通门厅另有一扇门,开着,宪兵站立门外。又有一名宪兵木愣愣竖在阳台上,阳台水泥栏上,有一道伤口般的裂缝。室内静悄悄,只有鲍天啸自顾自唏哩呼噜。

  我刚坐下,从门厅进来一人。竟是饭店跑堂打扮。到桌边替我盛碗粥。然后缩肩垂手,不知如何开口。

  “小姓潘,潘十一,在虹口‘富春居’跑堂,都叫我‘扬州小辣子’。晚市刚开门,日本人就把我们抓来。一个我,一个我们厨房老郭师傅。”

  我朝他笑:“有啥要紧?你现在是为他们工作的人,你慢慢讲,总归一天三顿好吃好喝。”

  潘十一端来两盅清炖狮子头,一盘云腿蒸鸡翅,另有一只团花汤碗,打开盖子,是一碗萝卜丝氽鲫鱼。

  “你以为你那个情报现在能值多少钱?也就是楼梯上见到一个女人。统共不过半分钟,来来回回让你讲,整整一个下午。你就算讲出花来了,就能值这些——”

  “从前有句话,叫做一字入公门,九牛拔不转。后悔药没啥好吃,这一步出来,以后怎么样,就全看你自己。整个一幢公寓,整整一个礼拜,所有人都在饿肚子。你今晚在这里吃吃喝喝,楼上楼下多少人看着你。没有什么退路好想。”

  “落水做汉奸的人,都是和你一样想法。连汪先生也这么想,一句为别人为大家,好像就能安心,骗骗自己而已。”

  他把一截翅尖整个放进嘴里,只见两颊一阵鼓动,不知他怎么弄的,很快褪出鸡骨,吐在桌上,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肉。

  上海有这一路人,说起来也算书生,为人行事却近乎白相人。耍光棍说大话样样都会。此人不过穷极无聊,搭识几个未入门的包打听,顶多也就是一两个华捕,一起吃吃饭喝喝茶。道听途说添油加醋,就当情报卖给人家。捕房中人吃过喝过,认他这一号酒肉朋友,有时候也传些跟案子有关的消息给他,他又转手卖给报社。就这个他就敢告诉人他跟陆新奎是好朋友。

  鲍天啸差点做瘪三,就是他被洋行辞退那时候。全靠这些滑头生意,渐渐开始给报社本埠消息栏写点短稿。混熟以后又转写小说,一口气总算回过来。

  “原来陆探长是你朋友。”鲍天啸面不改色,“如果这次能从日本人手里脱身,一定要请马先生陆探长一道吃顿饭。”

  丁先生看人用人另有一套功夫,自诩如同作诗用俗字,善于化腐朽为神奇。我把陆新奎说的情况告诉他,他更有兴趣了。

  陆新奎告诉我,那是个卖假消息的滑头货,初听听觉得很值钱,回回味道又想不出有啥用场。我问他是不是拼拼凑凑,编两只故事卖卖野人头?陆新奎说是这个意思。但一样是瞎七搭八,找鲍天啸总还好点。捕房那些包打听,到半天三点钟,从烟榻抽屉随便找个纸片涂几笔交差。各种纸头奇出怪样,也有饭店菜单背面,也有香烟壳子,三行五行字倒有十多二十个错字,句子也是不通居多。我们要交差,外国人坐在办公室等汇报。大家都在等,从巡捕到分区华探长到翻译。鲍天啸送来东西,大家很省心。完整,来龙去脉清清爽爽,画出眉毛鼻子。我们乐得挑挑他发财。碰到有悬赏,比如大户人家失窃绑架案子,就分两钿让他摸摸。有时候也送给他一两句闲话,他拿到报馆去,就是独家消息。

  我告诉丁先生:“我听陆探长说,鲍天啸这个人精于吃喝。饭桌上有这么个人,平添很多乐趣。不过此人说话真真假假,事情从他嘴里出来,不大靠得住。”

  我从头到尾读鲍天啸的小说,是在爆炸案发生两三个月后。我那时总算脱清干系。有时间坐下来好好研究一下鲍天啸这个人。

  那是一叠剪报,放在一个硬纸盒里。盒上原本贴着标签,让我给撕掉了。这叠剪报是林少佐让人整理的,它本应归档在爆炸案相关卷宗内。但现在落到我手上。

  《海上繁花》三日一刊。最初不过登些花边消息,有人看到某个电影女明星出现在哪个私人俱乐部,或者听到某某舞厅舞女化妆间一段对话。间或也有些女画家,女摄影家,女游泳家,饭店女老板。后来诸如此类的报纸越来越多,这份报纸风格一变,开始专门报道社会新闻,尤其是刑事案件,当然一定要有女主角,它才会让人感兴趣。

  鲍天啸就在这期间开始给《海上繁花》写东西。那时他刚被卜内门公司辞退。他弄出来的案件报道,连对话都活灵活现,好像他就在现场一般。而且别有一种春秋笔法,事主往往有苦讲不出。比方有一桩舞女告小开强奸案,本来法院因顾忌事主隐私和社会伦理,不许记者旁听。鲍天啸不知从哪儿隐约听来传闻,说这位小开十分古怪,喜欢“进后门”。在当日报道中,他一开头就落笔说:某某出庭时举步维艰,显然在忍受极大痛苦。这纯属子虚乌有,因为他根本进不了法庭。

  这部小说最初混在一大堆剪报里。是林少佐发现它,把它从速朽的低级趣味中挽救出来,让它变得不同凡响。

  我初次见到王茵,是在昼锦客栈阳台上。一说到这读者便会奇怪:随便什么房子,走到阳台上必先进门,通过门厅,客厅,或者还有睡房,然后才能站到阳台上。你说在阳台上看到她,难道她没有在你睡房里盘桓过么?

  不要急,让我慢慢讲给你们听。阳台是阳台,但我在这边阳台上,她却在对面。上海租界这种弄堂房子,鳞次栉比,一幢幢挤在一起。窗帘布不可缺少,要不然大姑娘在这边窗下梳头,说不定就让对面窗口小瘪三看去袖底丛丛春光。所以你站在阳台上伸伸手,说不定就能摸到对面人家阳台围栏。从前租界里闹革命党,在阳台上跳过去跳过来,不知让它救过多少命。闲话不提。

  那天下午我跟她各自占据的阳台,不像前面说得那么靠近。大约革命党都有身手,勉强跳得过去,我办不到。即便如此,对面一阵香飘过来,气息竟如吹颊。我不由得抬头看,果然见到一位妙龄女郎。

  这是夏日午后,下半天这个钟点,弄堂里厢静悄悄。寻常人家妇女都在睡午觉。有一等职业妇女,这时间也都在写字间里打瞌睡,面孔上又是粉又是口红,汗水一糊,统统揩在老板要伊打字的公函上头。我自己是有两本书放在阳台上晒,要不然啥人这个辰光跑到太阳底下去。

  我看她弯腰低身,在围栏后不知做啥。只见她手臂连抖,听得噗落噗落几声,等她仰身举起双臂,才晓得她在晾衣裳。她穿一件白底碎花小褂,短袖刚刚没住肩膀,雪雪白一双手臂,曝日下着实让人怜惜。袖底一抹阴影,真个让人神往!

  我盯着她发愣,只见她抬着头,眯着眼,肩膀向后仰去,把一件短褂绷得紧覆覆,贴在身上,衣裳下摆险险乎吊在细腰上。腰下花裤与上衣同色,只觉曲线玲珑。让人一味想要往下看,往下看。却再也看不见。我这才发现,自己木知木觉,早已站到一只脚凳上。

  等你多看几部他的小说,你会发现女主角首度进入鲍天啸视野,总是以这种方式,在这种倾斜视角下。也许他习惯于从上往下或者从下往上看女人。

  鲍天啸完全不像能写这种小说的人。他本是洋场少年那路人。他又懂洋文,到卜内门公司做职员,不是只会说几句不三不四外国话就可以。搜查房间时,发现他有整整一橱外国小说。有翻译成中文的,也有英文原版。他有一套福尔摩斯破案集,齐齐码在书橱中间。有一部英文小说,名字叫Raid Over England,作者是Norman Leslie。硬封下夹着一片纸,是剪报。他特地连报头日期都一同剪下,大约是方便备查。那是“北华捷报”一栏书讯,我略懂英文。知道那是一部间谍小说。大概是鲍天啸从报纸上看到书讯,到书店去订购来。他甚至有一部Frederic Bartlett的Remembering,从前胡适之先生在演讲中提到过它。那一场演讲,我恰逢其会,对这书很感兴趣,所以至今记得。虽然我实际上没有读过。一部心理学名著,关于记忆。

  我的意思是说,他很该写点“葡萄般紫色眼睛”、“南美洲月色中鼓声”之类的东西。但他一派市井俗艳。这些报纸本就是给贩夫走卒看的,可见他完全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作风。

  虽然文字伧俗,但鲍天啸很懂得故事节奏。显然他知道厌倦会突如其来,读者不再追问女主角的下落,就此罢手,再也不想回头。所以他适时抛出新的悬念,或者给予出人意料的答案。甚至来点奇技淫巧,有些事情他真懂得不少。

  小说里与昼锦客栈相对的那个阳台,读者后来发现它属于一家高级妓院,书寓。此等所在这几年已日益稀少,因为舞厅门坎更低,一亲芳泽只消两块钱舞票。而携巨资进门,欲一窥堂奥,舞女们也别有销掉你一整座金山银山的办法。

  但鲍天啸很快就告诉读者,这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。其时军阀混战。其中一支侥幸获胜,进而占据上海。租界忽然就变成一座孤岛。我想林少佐当时就能看明白,这是不折不扣的影射。淞沪作战攻占上海以后,日军报道部屡屡威胁租界当局,必须查禁所有反日文艺作品。工部局不敢得罪日本人,命巡捕房政治部一概取缔。这一来各种暗示影射指桑骂槐借题发挥的电影戏剧乃至小说,只要能漏网而出,就必能让观众读者口耳相传,大卖特卖,变成了一门好生意。

  乱世中一位妙龄女郎,现身在妓院中,于午后晾洗衣服,看气质(那一丝隔着阳台都能闻见的体香),却又不像普通佣人娘姨。若说她如某种北里侍女,以配叶自居,同样色身待客,那这一等妇人,实在要比小姐本人更加放得开。这位女郎论体态相貌,无一不像是一位“清倌人”。这一切不免让读者心生疑惑:这究竟是谁?

  鲍天啸不忙揭示谜底。他让她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。因为对于小说中那个“我”,所谓伊人决不能像一碗清水,一看到底。

  女郎不仅行踪神奇,尤加身份打扮千变万化。在电影院看见,背影倒像个女学生。到国际饭店(这里要插一句,既然是很久以前,为什么有国际饭店?),惊鸿一瞥间却又宛如美艳贵妇。在报纸上连载到第七天,女郎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而且女郎失踪前一天晚上,书寓中发生命案。被杀者是一名副官。最最奇怪,明明她嫌疑最大,却根本没有人在意她失踪。甚至没有人提到她,就好像这个女郎根本就不存在。就好像那纯粹是男主人公的幻觉。或者,就像是所有人的记忆都被重新排列,删掉了关于这名女郎的一切印记。

  ——她再次现身,已是几个月后。那时节兵燹再起。又一路军阀打进上海。前一位大帅宣布下野,躲进租界。督军府虚位以待,单等后一位大驾光临。在这要来没来时节,租界内外一片混乱。大家都说这后一位比前一位更狠,更强盗。说不定就打进租界,连孤岛都一顿吃掉。

  胆小的就要逃难。尤其我这种寄寓客栈的人,更是没有理由不走。但其时十六铺码头上想要个舱位,直是痴人说梦。我一路寻找,在苏州河小火轮码头上觅到一个烟篷席。各位看官,若以我这种身份,平素是再也不能坐这种拖船。但离乱时节,说不得那许多。

  我买到船票,提起布兜就要上船。啥人想得到,竟在靠近栈桥边一块人头较少的空地上见到熟人。

  “包先生,侬哪能也来坐这种船?”声音婉转低回。比周璇要酥一点,比白光要软一点,比王人美黎莉莉——那简直没法比。

  抬头看去,我只觉心下大震,脑袋嗡一声,整个人顿时像做梦一般。我有两个惊,第一惊,竟然是她!竟然是对面书寓那位失踪数月的神秘女郎!第二惊,居然她晓得我姓包?

  我定定神,摸摸我那一天没碰水的油灰面孔。对她说:“你竟知道我姓包。”千言万语,都包含在这个竟字里。

  我没有再问下去,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失踪,也没有提起那件离奇命案。原来在我内心深处,根本不相信她与那件命案有关。她也没有允许我问,当她挽上我的手臂,所有疑虑都烟消云散。

  可当我们一同走过栈桥。一丝怀疑又涌上心头。在栈桥这头,一群士兵设起一道关卡。他们是前一位大帅的人,但后一位大帅没到,市里就剩他们这一支队伍。他们有权设置关卡,有权检查行旅客商。我又想到那起命案,想到那位被杀副官,大概正是这些士兵们的长官?我看看身边人,忽然想:她会不会想让我替她做掩护?

  这大概就是写小说的乐趣所在?喜欢一个女人,随时随地就可以让她挽住自己的手臂。久而久之,作家们就会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女人,都可以随随便便吊膀子。

  我也不懂鲍天啸为什么要把这段故事安排在烟篷船上。那是一种挂在小火轮后面的木拖船。有时候——尤其是小说中描写的那种战乱时节,一艘小火轮要拖上七八条烟篷船。客人坐在拖船烟篷座上,是无法站起来走路的。因为所谓烟篷,是在船舱顶上再加一道布篷,人只能钻进钻出。但包先生显然其乐融融。直到坐下来,他才有工夫向我们形容此刻那位女郎的装束容貌。她扮回一个佣人娘姨。可即便在布衣底下,美丽而恼人的身体气息仍在诱惑包先生。再说我也不明白,为什么一个普通乡下娘姨打扮的女人,可以跟个男人挽着手臂走路?但这是他的小说,其他读者不管,我也不必追究。

  这时候,包先生已得知这位女郎姓王,单名一个茵字。他们俩在船上有说有笑,浑然不顾这是在逃难。女人竟然带着一篮子路菜。上船前可是谁也没看到。但这解决了作者的难题,因为鲍天啸,绝不会允许一男一女两情相悦时,只能吃包先生带的那几只冷烧饼。

  船开行了,两岸星月初起,茅棚渐稀。次第见到几处仓场,堆着煤和木材,一只装运猪鬃的木船停靠河岸,行过时飘来阵阵臭味。烟篷船转了个弯,朝西南方向拐入另一河汊,船家连番叫唤。

  开饭了,船家煮了白饭,竟是太湖香粳大米。怀中倒是有几只芝麻烧饼,这个时候我却又不好意思拿出来了,不想她一侧身,倒从身后提出个斑竹食盒。揭盖一看——

  只见一碗熏鱼、一碗酱鸭、一碗四喜烤麸、一碗八宝辣酱,另有一碗浓油赤酱,炖的却是圆滚滚白馥馥不知何物。

  啊呀呀,原来这一味鼎鼎大名,从前叫做“西施乳”,学名说出来,吓你一大跳,河豚鱼是也。有毒,剧毒。吃得不巧,要一命鸣呼翘辫子格呀,这一着,莫不是要看看我的胆量?

  我壮着胆子,用筷尖夹了一小块,送进嘴里。容我说一句,竟是平生未见之美味。其实呢,这东西却也没有那么吓人,江东人家,常有把它洗净曝晒,做成鱼干。食时又复将其泡发,炖肉炖菜蔬,极其腴厚。想不到急惊惊逃难路上,竟能尝到如斯佳肴。

  包先生渐渐开始想,这位女郎,王茵,她一定有一个不凡身世。因为无论她刚刚在开心地说着什么,包先生稍稍一打听,贵乡贵籍啦,令尊令堂啦,你一定念过书啦,她一定沉下脸。不一定是生气,可至少是矜持起来。

  那天深夜,在一弯新月下,包先生和王小姐(无论如何应该叫她小姐)就在烟篷下沉沉睡去。但不久,包先生却内急起来——

  此情此景此等良人,我却遭遇这份尴尬。只得翻个身,夹紧两腿,装作继续睡。她忽然笑起来,在烟篷里一点点月光下,她笑得像一朵白色夜来香。(真受不了他,笑怎么能笑成夜来香?)

  我钻出烟篷,已是十月,一阵寒风吹来。我打个激灵。水深船荡,我却站不住,船舷旁摇摇欲坠,只得掉头而去。

  她想出一个办法,解下自己一根藕色湖绉纱裤带。替包先生缚在腰上,让他站到船舷。她在身后紧紧拽住。就这样,包先生一江春水向东去也。

  爆炸后第七天。上午十点,林少佐站在审讯室窗后,望着对面房顶天台。在他的纵容下,观众越来越起劲,几个人站在用三脚架固定的箱式照相机周围。剩下的坐在公用水箱盖上抽烟,间或举手挡着太阳光,尽心尽责地观察着爆炸事件的最新动态。

  要不要派人驱散?我建议道。租界报纸已开始将注意力转向甜蜜公寓。爆炸事件通常只会出现在本埠新闻栏目,但封锁,尤其是断绝食物供应,更容易造成一种持久的动人效果。更何况东京使节团此刻正在南京。为庆贺汪政府成立,东京派来大批重要人物。使团由阿部信行大将率领,贵族院议长松平赖寿和众议院议长小山松寿赫然在列,团员中甚至包括菊池宽,他是个作家。

  林少佐推开窗,有人在对面兴奋地叫起来,显然有所克制,压低了声音。不,没有必要,他把双手撑在窗台上,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。

  他叫来宪兵,让他们在公寓外面的街道上再次宣读封锁公告。没过多久装甲车上的高音喇叭就发出嘶哑的吼叫声。

  林少佐坐回审讯桌,敲敲卷宗,叉起手臂,说:“为什么一个中国人会主动来向我们提供情报呢?”

  他没有认真听我关于方言语音的解释,他仍在疑惑,间或翻阅一下笔录。宪兵开门时,带来一阵浓烈油烟味。因为前些天夜里有人从窗外偷偷向公寓扔食物,宪兵队不允许在公寓任何位置私自开窗,各种气味便在楼道中历久不散。

  “公寓中仍有大量食物,”林少佐笑着说,“皇军的封锁和搜查看起来没什么效果。”

  “何福保。英商卜内门洋行职员。从前与鲍天啸同事。都是单身,又是同乡,所以住到一起。”

  “鲍天啸向何福保借钱。有时欠钱不还,何福保把这些事情告诉邻居,大家都觉得,他们关系不是很好。”

  “他喜欢吃。上海有名的饭馆,跑堂厨师都认得他。昨天晚上富春居那两个厨师就跟他很熟。这个人既不赌又不嫖,钱都花在吃上头。”

  “何先生,请你告诉我,鲍天啸先生为什么突然来找皇军?”林少佐站在何福保面前,低头瞪着他。

  连人带椅子,何福保被踢到墙角。两名宪兵把他拖进卫生间。趴在瓷砖地上,两双手抓着他的头发和脖子,往地上搓。一个宪兵用膝盖顶在他腰上,他的脚踝也被一双靴子踩着,脚背绷直几乎贴着地面。宪兵把那双手臂向前推,现在他变得像只被抓住翅膀的蜻蜓,在地上挣扎,但挣扎毫无用处,只会让他脸颊和鼻子更快磨烂。

  他的手臂现在跟肩膀已成九十度直角。一名宪兵抓住他双手,从背后继续向前推。何福保叫不出声音,喉咙咔咔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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